过了一会儿,他的全身筋肉都跳动不停,他实在熬不住了,于是又自言自语道:“这十几二十天没有得到我的消息,不知道她会多么难过!究竟把我当做活着呢,还是死了呢?留着呢,还是跑了呢?不知道她多少晚上失眠,流了多少眼泪,咬碎了几个绣花枕头!我能够这么忍心,连字条儿都不捎个给她么?陈家没有一个好人,何家也没有一个好人,但是陈文婷、何守礼、胡杏这些,究竟是一些例外!陈文雄的心肠是毒辣的,陈文娣的心肠也是毒辣的——她今天晚上就另有新欢了,出卖自己的灵魂了。陈文婷可不一样呀!她在家庭里面也是孤独的,苦闷的,寂寞无聊的。一定是这样!我怎么能够残忍到这般田地,把她甩开不管,让她孤立无援,痛苦难堪,抱怨天下男子无情无义呢!”这样子,他偷偷在信封上贴了邮票,打开竹寮的大门,走上街去,把那封写好了、压下来的信给陈文婷寄去了。
五月四日那天晚上,何家为了何守仁和陈文娣举行婚礼,在有名的西园酒家大排筵席。到的客人之中,有何应元的朋友和同僚,有何守仁的同学和同事,有陈万利和陈文雄的同业,也有陈文娣的同行,再加上何、陈两府的亲戚世交,简直是古语所谓冠盖云集,洋洋大观,比陈文雄跟周泉结婚时候,那气派和排场,又胜一筹。这些贺客,有坐汽车来的,有坐轿子来的,有坐包车来的;有穿长衫马褂的,有穿西装革履的,有穿中山装、学生装的;堂客有穿旗袍的,有穿长裙的,有穿西服的,有穿大襟衫、长裤的,也有穿学生衫裙的;有说广东话的,有说外江话的,有说英国话的,还有说法国话的;简直把个西园酒家装扮得五光十色,燕啭莺啼。客人都安好座位之后,宴会就开始。一时燕窝、鱼翅,鸭掌、凤肝,大盘大碗地捧上来,猜枚饮酒,笑语娇嗔,十分快活。在一个单独的小厅里,新婚夫妇何守仁和陈文娣,陪着陈文雄、李民魁、李民天、杨承辉、陈文英、周泉、陈文婕、陈文婷做一桌。这陈文英大姐是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。她是刚从她丈夫张子豪的驻地上海归宁回来,昨天才到家的。张子豪最近升了团长,她也就成了团长夫人。她做了祈祷之后,才开始吃菜,一面吃,一面给大家讲上海的风光,听得大家津津有味儿,都羡慕那十里洋场,豪华富丽。陈文雄温文尔雅地问他大姐道:“上海的清党办得好不好?把共产党捏得干净不干净?”陈文英说,“谁爱管你们这些魔鬼的事情?我倒是听过你姐夫说,上海的清党是清得最干净的,比用泻盐清的还要清,说是连一个都没有留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