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在说好的时间之内,王德仁老头子从清早起就在奔波着亲自邀请的客人们,先后到齐了。头一个跨进门来的是百家长,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衫——这是他只有在赴宴或是集会时穿着的大礼服,他的身子像一个瘪了的茄一般消瘦,堆满了棱角的干巴巴的脸面上,起伏着没有规律的纹络。一条刚砍下来没有多久的柳木棍,紧紧地握在他的右手掌中,当他走进大门的时候,那一个不认识村中体面人物的看家狗,毫不留情地很凶狠地向他狂吠猛扑,仿佛他正是它眼目中该当攻击着的敌人。虽然主人在狗叫之后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心,竭尽了力量地吆喝着他的家畜,可是他那一刻使用木棍打狗的过度紧张的一幕,终于消耗着地在他的手腕子上遗留着制耐不住的剧烈颤抖,他的脑门儿上冒出来窘到极点的汗珠。去年在位今年开春早就解除了职务的保卫团排长(王家村只有一排团丁,团总是扎在五十里外一个大镇市里,春天以后,保卫团被上面来的命令所取消了,他们所使用的枪支都缴到县政府里去)仍然像在位时候一样地穿着一身被人们看起来不大顺眼的军装,这军装穿在他这个不在位的官爷身上,就是容易增加人们一种不神合的感觉。在他的熏黄了的指头中间,一支哈德门洋烟在冒着曲成一条碎线的烟苗。人不过中年吧,却被多年的鸦片拖累着,在他的脸上影子一般地罩笼出一重灰黄而贫血的颜色,仿佛他正陷在长久的失眠中似的。他的一双呆滞而狡诈的不光亮的眼睛,存留着有老练的世故和摆给村人看的妄自尊大。施大先生——村子里独一无二的被尊敬着的和事佬,原就在他的两道浓眉的下面,动着和善而温存的眸子,因此引起人们对他的善意的爱戴。合适的养生的调理,奠定了他的颇为相宜的健康,这使他虽然上了相当的年纪,在别人判断他的年岁的时候,都要少给他算下去十岁。他有着一个特具的习惯,常常喜欢解闷似的摸索着下巴上的一颗黑痣上的黑毛。这三个人是王家村有头有脸的人物,如同人们所称许的他们也是乡绅。另外来的是冯家两兄弟,他们是以王中藩的娘舅的亲戚关系上被邀请来的。这一对虽然在年龄上只差两岁的兄弟,他们所生长几乎一般高低的身材和颇为相似的相貌,以及那团脸和三角眼、连鬓胡子、尖嘴巴,都会引起人们对他们的血统的观感,所不同的,就只是哥哥一头的少白头吧。但这又算得什么呢?至于那位孙老头子,王家村他是头一份的老人,八十八岁的垂暮之年,他的脚步是有些不甚灵便了,常常是往炕上一坐就混过了一天,眼望着孙儿们蹦蹦跳跳哭喊吵叫的情形,时常就勾引起他的过往儿时的回忆。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,每当他接受外人对他的长寿的赞美时,他就情不自禁地重念出这句话来。但人毕竟是老了,耳朵软塌塌的像重叠的豆腐皮,听不清外界交往着的言谈,整个苍老的脸皮,缩拢得像一个消损了的石榴,在他的苍白而又稀疏的眉毛下面,不清亮的昏花眼睛呆滞地转动着,干瘪、松懈的嘴唇子,包不拢他那脱尽了牙齿红色的牙床,说话的时候,常常从牙床中间透出丝丝的不清楚的声音。是他的儿子把他扶着走来的,因为这是不多得的罕有的喜酒,既然主人殷勤地邀请他务必到席,仿佛他如果不来就将使席面减色似的,他自也就不能谢绝了。最后来的一个是快腿王三,小个子,偏脑袋,右面的颧骨高得有些特别,脖子的下面有着一片瘰疬疮的疤痕,眼睛成年是红色的,如像别人所说的,他的嘴唇不常离开黄铜的烟袋嘴,他是一个缺少烟叶便无法生活的人物。他常到集上去赶集,由于内行于走路的缘故,他那快腿王三的响亮的绰号便在村中备案了。老头子常常托他上集的方便,购买点零用的东西,人情也就在这样的形势下被欠下来了,也正是为了报答欠下的人情的缘故,今天就请了他。